王子耕:想象另一种建筑学
在当代建筑与艺术逐渐交融的语境中,一种跨越建筑、装置、影像与策展的综合性实践,正悄然重塑着建筑学的边界。王子耕在其理论文章《另一种建筑师》中指出,这类实践并非断裂于历史,而是继承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建筑学转向中所形成的“智识型建筑传统”,将建筑视为“一种计划,一种议程,一种批判”,通过思辨性的媒介操作,拓展建筑介入现实的能力。作为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教师,他正是这一路径在中国语境下的重要实践者与推动者。 他的创作履历呈现出清晰的思辨脉络与媒介多样性:从早期《A Beautiful Country》中对全球化资本空间的叙事性批判,到《米奇纪》中以“未来考古”对文化符号的解构;从《黑色玛丽》对系统性异化的寓言式建模,到《1994年》借助光学剧场对私人记忆的公共性重演。这些作品共同勾勒出一种不断自我迭代的“研究型实践”方法,其内核在于将建筑学的空间组织、物质转译、系统思维与叙事建构能力,拓展至更广阔的社会、文化与技术议题中。

▲ “米奇纪”©王子耕

▲黑色玛丽 ©王子耕

▲ “九层塔”政纯办个展 ©王子耕

▲ “九层塔”政纯办个展 ©王子耕
在2025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自然·人工·集体”的主题框架内,他深度参与的两件作品《循环手册》与《苍穹》装置,艺术性地展现了他的研究型实践方法。作为双年展《循环手册》的负责人,他主导编撰了一份电子版宣言与工具包,通过围绕展览四个篇章的思辨框架与开放式资源目录,为全球参展人提供了一套具体的可持续实践方案。而在中国馆的核心装置《苍穹》中,他将多个中国建筑工地收集的废旧工程防护网,与中国传统的藻井形态、汉代云气纹的流转意象相结合,通过精密的动态机械结构,构建了一个探讨万物循环与转化的沉浸式叙事现场。

▲ “苍穹”在2025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现场 ©王子耕

▲ “苍穹”©王子耕
这两件作品,一件是面向行业的系统性思辨工具,试图重构展览行业的代谢逻辑;一件是触动感官的哲理空间,将中国传统生态智慧转化为可感知的空间经验。二者共同构成了王子耕对威尼斯双年展主题的独特回应。于他而言,威尼斯双年展不仅是展示成果的平台,更是一个建筑认知的实验现场,在这里,建筑不再仅仅是解决问题的工具,而是提出命题、重塑认知的媒介。正如他在《另一种建筑师》中所言,建筑师的关键能力在于“批判的建设性”与“对自身可能性的拓展”。王子耕以这两件作品,在威尼斯的国际语境中,实践了一种不设藩篱、充满感性且始终处于探索中的建筑学生态,始终好奇,且永远在途中。

▲ “循环手册”©王子耕


▲ 衍生自“循环手册”的空间装置 ©王子耕
接下来的访谈中,艺讯网邀请到王子耕老师,从他近期的威尼斯双年展项目切入,深入探讨其思辨驱动的创作理念、对中国材料与形制的转译策略、作为“另一种建筑师”的自我定位,以及在教学现场中对建筑教育可能性的思考。


Q: 作为本届威尼斯双年展《循环手册》的主编,您主导编制这份手册的核心诉求是什么? A:《循环手册》其实延续了我们之前的工作。它的前身是我们于2022年“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所研发的可持续材料指南。当时我们以“双碳”议题为锚点,尝试构建一套服务于参展人的在地性材料策略与方法论。正是基于这一实践所呈现出的系统性与批判性视角,本届威尼斯双年展的总策展团队向我们发出了委托,邀约我们协同威尼斯大学等机构,共同将这一探索推向一个更具普适性与宣言性的维度。

▲ 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 ©王子耕
手册的核心诉求,并不是建立一套具有约束力的行业规范,而是试图发起一场关于展览本体论的思辨性实践。我们清醒地意识到,展览机制本身就是一个高能耗、高浪费的系统,很多物料在短暂的展期后就沦为纯粹的废弃物。基于此,手册的结构被设计为一个开放的、可不断增生的思辨框架。它围绕展前、展中、展后乃至超越展期的四个关键阶段展开设问,尝试提供一个动态的、开源式的资源目录——从展期内威尼斯本地回收站的地理信息,到材料生命周期评估的工具——目的不在于提供标准答案,而是去激发一种过程性的、自我质疑的创作自觉。


▲ “循环手册”©王子耕
把“零废弃”设定为《循环手册》核心理念,意义或许就于它的某种理想主义色彩与乌托邦属性。作为一个暂时无法完全抵达的临界点,构成了一种持续的张力,一个批判性的参照系。迫使我们去审视既有的工作流程,在每一个决策节点上,思考如何无限地趋近于那个理想状态。因此,手册本质上是一个思辨的工具,一种用于重新想象展览生态的思想装置。为了将这一理念进一步物质化,我们在展区实现的“展中展”——那个通过折叠实现运输体积最小化、现场展开并依靠背面光伏系统自供电的折纸书装置,就是对这一思辨框架的微型系统演示,一个可触摸的、正在运作的可持续展览原型。

▲ 衍生自“循环手册”的空间装置 ©王子耕


▲ “循环手册”装置搭建现场 ©王子耕
Q:在《苍穹》的前期研究中,哪些关键发现促使您选择了工程防护网、藻井与汉代云气纹这些符号来构建叙事? A:《苍穹》的创作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思辨过程。最初的方案构想与最终呈现相去甚远,在与中国馆策展团队的多轮对话中,逐渐锚定在中国馆“过去·现在·未来”三段式叙事中的“过去”章节,并确定了以当代语汇转译中国传统智慧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核心主题。 在材料上,我长期关注工程防护网这种极具张力的现成品。 它在中国建造现场普遍存在,这种临时性的、包裹建筑体的材料,既是中国快速城市化的直接体现,也暗示着一种始终“未完成”的状态,我希望从最日常的,甚至常被忽视的物质现实出发展开探讨。 而藻井的形制、汉代云气纹与画像砖中的意象,则源于中国宇宙论与神秘主义文本对我的启发。 从楚帛书到道教的身体观,再到汉代的星象系统,这些传统智慧共同指向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一个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强调生命形态间循环转化、彼此渗透的连续体。这一内在逻辑,也与本届双年展总主题所探讨的超越人类视角相呼应

▲ “苍穹”结构平面示意 ©王子耕

▲ “苍穹”循环叙事线稿图 ©王子耕

▲ “苍穹”中的万物流动转化的循环图腾 ©王子耕
将这些元素统一起来的是运动的机制。我借鉴了早期电影中“拉洋片”的光学原理,通过装置上下两层结构的匀速错动,利用视觉暂留现象,让激光雕刻在防护网上的人、兽、鸟、鱼制造出某种“杂交”形态,产生持续的形态变化。不仅是形式上的设计,也是一种构建时空叙事的方式。工程防护网代表着人工与集体的现实,藻井与云气纹承载着传统的自然观与宇宙智慧,旋转运动本身成为连接这些元素的语言,最终构成一个关于循环、变迁与生生不息的叙事。

▲ “苍穹”©王子耕

Q:如何将工程防护网这种工业化材料,转化为承载美学与哲思的媒介? A:我们首先注重的是材料本身的物质记忆。通过联络了十二家建筑事务所,征集他们正在使用的旧防护网。这一行为,为材料注入了一种时间性与叙事性维度,使防护网从标准的工业产品,转变为承载了具体建造记忆和文化痕迹的档案。 其次,在结构与工艺的层面上,我们致力于一种升华的转译。防护网本身是柔软且无定形的,我们为其设计了一套复杂的双轨旋转结构,在钢结构稳定层上,是一层手工编织的竹制结构。这个竹结构借鉴了传统风筝的营造智慧,带有手工艺的质感与温度。再将带有历史痕迹的防护网,用类似传统裱糊的工艺,覆着于竹构架上。

▲ 施工防护网作为装置的主要材料 ©王子耕

▲ 中国传统竹结构骨架加工制作 ©王子耕
经过这样的处理,原本临时、工业化的材料,通过与手工技艺、精密机械结构的结合,获得了一种新的仪式感。观众在其中,既可以看见中国建造的现实场景,也能感受到中国建筑文化中包含的更丰富的世界。


▲ 主结构加工制作 ©王子耕
Q:《苍穹》的旋转华盖形式,与威尼斯双年展的特定场域形成了怎样的对话? A:中国馆展场本身是一个规整的矩形大厅,华盖形态不仅在物理上可以创造出一个沉浸式、包裹感的场。这种有意识的空间区隔,强化了作品自身的运动和仪式感。 在文化语境的构建上,作品面临着双重挑战,既要保持中国文化根基的独特性,又要实现跨文化的有效沟通。《苍穹》尝试把中国传统的宇宙观,转化成一套可以通过运动感知的视觉语言。旋转的机制和形态的流动变化构成了一种超越文字的表达系统。而作品探讨的循环、转化与万物互联的等等生态智慧,也回应了人类世语境下我们面对的共同挑战。

▲ “苍穹”造型轴测图 ©王子耕

▲ “苍穹”运动结构细部设计 ©bespoke

▲ “苍穹”细部 ©王子耕
Q:在《苍穹》中,作品是通过怎样的内在机制,超越了文化符号的表层展示,从而实现与全球生态议题对话的? A:人们站在旋转的穹顶之下,可以通过最直接的感官体验,感受万物变化的宇宙法则。工程防护网也不再只是中国特色的符号,而是变成了全球现代化进程中普遍存在的建造表皮,成为一个探讨资源循环、人工环境与自然系统关系的媒介。 《苍穹》探讨的不是某个“他者”的文化,而是我们共同面对的核心问题——如何与自然共处的智慧。这种智慧本质上是全人类共享的,而《苍穹》将其转化为一个可以直接感受和思考的具体样本。

▲ “苍穹”©王子耕

Q:从《米奇纪》到《苍穹》,您的作品呈现出强烈的研究导向。您如何定义自己的“研究型装置”实践? A:我倾向于将我的工作方式理解为一种基于知识积累的直觉实践。驱动创作的核心并非系统化的学术研究,而是根植于感官与智识的原始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促使我对诸如风水堪舆、汉代宇宙论、民国建筑的杂糅风格,乃至西方文本中的东方想象等各类议题都保持着广泛的阅读兴趣。这些知识碎片沉入潜意识,在某个创作的关键节点,会与特定的物质、形式或空间命题产生意想不到的链结,从而催生出创作的雏形。 无论是《1994年》中关于光路与记忆的梦境构建,还是《苍穹》中多重符号的动态整合,都源于这种突然连接起来的瞬间。它不像目的明确的学术研究,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拓扑学”,是长期积累的东西在创造阶段的涌现和重组。


▲ “1994年”装置内景 ©王子耕

▲ 父亲工作室模型 ©王子耕
至于“另一种建筑师”的提法,是我在回顾自己实践时的一个事后总结,不是事先设定的目标。我的工作确实游移在建筑、装置与策展的模糊地带,但我始终认为,这些实践的内核仍然源于建筑学的根本命题——对空间、物质性与叙事的深度思考。当这种思考不再受限于实体建造,而是通过多种媒介展开时,自然就呈现出跨界的形态。可以说这是我应对当代复杂现实的一种工作方法,但它是在实践中逐渐形成的路径,而不是一种刻意宣称的立场。 Q:在您认为以这种更具思辨性和研究性的方式介入建筑与实践,在当下的紧迫性何在? A:当前中国的建筑教育和实践环境,在思想层面确实显得比较单一和保守。长期以来,我们缺乏多元性和包容性,主流与非主流之间难以建立起真正有效的对话。在高度职业化的实践体系中,建筑往往被简化为解决具体功能需求的技术工具,而丧失了作为思想实验场域与批判性媒介的潜能。 在这种环境里,以思辨和研究的方式介入实践,紧迫性在于它能够有意识地突破学科的既定边界。从历史上看,真正推动领域变革的力量往往来自外部,通过引入不同的思维方式与知识体系,在交叉融合中出现新的可能性。这种实践方式试图弥补传统建筑学在面对社会、文化、生态等复杂系统性问题时的失语状态。如果说传统实践的核心是回答“如何建造”的技术命题,那么思辨性实践的使命则是不断追问“为何建造”、“为谁建造”以及“建造本身意味着什么”等更根本的问题。 当然,我很清楚在当前中国的现实环境中,这类实践还处于边缘位置,面临着委托机制不完善、资源支持不足等多重困难。但正是这种局限,反而让每个展览委托都具有了“投石问路”的意义,为既定的认知框架提供了不同的参照和可能性。


▲ “渔村通话”©王子耕

Q:谈一谈您理想的建筑教育,以及您如何将“研究型创作”理念转化为具体的教学逻辑,并引导学生实践? A:我理想中的建筑教育,应该是把学生当作能够独立思考的个体,给他们足够的自主探索空间。建筑学需要打破传统的学科界限,与更广泛的人文思想、设计思维乃至传统技艺建立深入的对话。课程设置应该“少而精”,大幅减少重复性的技能训练课时,为思想实验和跨界研究留出必要的空间。 但现实中的教育环境,还保留着很多中学阶段的管理思维,比如课程结构相对固定,让教学创新面临很多制度上的限制。美院建筑系原本希望与理工科院校形成差异化发展,但这种情况下,变成了专业水平上的“差距”,而不是教育特色上的“差异”。 因此我当前的策略是在缝隙中寻找可能性,在既定课程框架内,尽可能激发学生的内在好奇心与自主学习能力。我始终向他们强调:比学分更重要的是对专业的真正热爱与深度投入。经历过“心流”状态的淬炼,见识过思考的深度,也许可以更好地建立与这个学科的情感,在未来的诸多得不确定中保持坚定的内核。


▲ “苦塔”局部 ©王子耕
Q:基于您的跨界实践,您认为未来的艺术与建筑学习者最需要优先培养的核心能力是什么? A:最核心的能力无疑是 “热爱” 。这种看似感性的特质,是应对一切复杂挑战的精神基础,能让实践更有方向和韧性。 在热爱的基础上,还要培养深度学习和工作的能力。在这个信息碎片化的时代,年轻人的认知习惯正被各种新的媒介形态改变,也从根本上消解了达到专业深度所需要的专注力。只有通过系统的深度训练,才能够形成真正的洞察力与创造性思维。 学生们还需要有一些良性的“同辈压力”。我经历过最理想的学术氛围,是超越了绩点竞争的创造力的竞争。当学生们开始自发进行专业对话、思想交锋和创意合作,这种积极的互动能有效激发每个人成长的潜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