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Beautiful Country”三部曲 —— 全球化基础设施议题的再现与叙事

“A Beautiful Country”三部曲是由笔者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期间完成的三个课程设计组成的。尽管设计需要在不同的框架（如主题、表现形式）下完成，但笔者仍然希望三者之间构成关注点和思维上的连贯性。于是便产生了潜在表层（设计任务）之下的第二层解释话语，类似于电影《色·戒》对原著的改编，“A Beautiful Country”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它由三个相互关联的反乌托邦叙事性设计组成，借由建筑学以及其他学科的知识，通过三个关于中国城市的叙事去表达资本逻辑下的空间批评，探讨不同表述形式（presentation）下的学科议题。项目均基于对当前城市空间塑造的不同层面的推动力量的观察，各有侧重也相互关联，同时，还将这种关注对应到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表述形式中。这三个城市分别是：北京、东莞和重庆。

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发表的题为《信心的危机》的电视讲话

某饮用水品牌广告

我们可以将世界的新自由主义解释为一项全球范围内的乌托邦计划，基础设施是其手段，全球城市（Global city）是其结果。它借助地缘上的不平衡和梯级实现全球范围的财富和收入再分配并不断地创造需求。新自由主义不可避免地把一切人类行为都纳入市场领域。在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看来，这一进程具备一系列掠夺性积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的特征，其中包括对各种形式的公共设施（自来水、电信、交通）、社会福利供给（社会住房、教育、医疗卫生、养老）、公共机构（大学、监狱），以及自然资源的彻底商品化（图2）。特别是1973年之后所形成的强大的金融化浪潮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投机性与掠夺性，尤其是针对水、空气、森林、土地以及其他公用事业的私有化浪潮和对自然资源与社会公共资源所进行的大规模私有化进程。对于城市而言，萨斯基亚·萨森（Saskia Sassen）观察到跨国企业的影响与城市历史产生的城市主体性不同，是一种“全球企业主体”。这与凯勒·伊斯特林（Keller Easterling）对于自由贸易区的观察类似，她们都敏感地注意到20世纪70年代以来空间生产背后思想和动力的巨大转向和激进改变。

“Beijing Blue”影片截图

“Beijing Blue”（图3）这部短片希望以一种日常性叙事的方式对上述问题进行反馈。影片以北京的空气污染为背景构建了一个北京民众通过网络支付平台购买美国新鲜空气的荒诞未来。影片中商品化了的空气（图4）即是对公共事业私有化浪潮在官僚资本主义与激进的全球化中的再现。这种跨国商品交易在影片中以网络交易的形式展现，以支付宝（Alipay）为代表的网络交易绝不是传统交易形式的电子化延续，它具有自身的资本逻辑并对空间关系有新的诉求。在交易的过程中，网络交易平台实际上可以利用交易时间差汇集大量的现金流沉淀，稳定的资金池意味着更多的次级投资项目，这种网络时代的支付形式使支付宝这样的虚拟平台成为一种不需要任何实体和物理空间需求的“云银行”（图5）。利用遍布海底的光纤通讯网络（图6，图7），货币的转移和执行速度以毫秒为单位，与此同时，货物的转移却需要受到距离和物流技术的限制，这两者之间的时间差创造了新的资本机会。在影片中，按照资本最大化的逻辑，交易平台为了实现现金流沉淀最大化和最稳定化，笔者设想了以下四个商业策略，即交易平台自身的逻辑，分别是：

“Beijing Blue”中的空气品牌“EMPTY”的商业广告

“Beijing Blue”中的网络交易平台的资金流动图解及方程式

海底光纤分布示意图

海底光纤电缆断面

（1）交易比交易的物品重要（Transactions rather than objects）/ 运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运输本身。 （2）尽可能多的交易（As many transactions as possible）/ 创造需求，去商品性，增加文化暗示（空气不是空气），施加缺乏的恐惧。 （3）交易必须是大量且持续性的（Transactions must be perpetual）/ 交易物应是消耗品。 （4）尽可能慢的运输（Deliver as slow as possible）/ 运输时间意味着资金留存时间，可利用天气等不可抗因素拖延运输时间。 这四个商业策略是整个叙事构架和批判的核心，也是影片所想表达的由理性生发出的荒诞。这种依托隐形基础设施的资本逻辑不仅极大地挑战了现有的物理空间格局，同时也创造着支配空间格局的新规则。看似荒诞的交易之所以可以形成，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资本主义不均衡的地理发展，其中包括贸易、自然资源、劳动力等生产要素（图8），而如今这种结构性的紧张与矛盾状态被修饰和隐藏在很多不可见的维度。这也是笔者在东莞这个项目中希望重点探讨的方向。

空气污染物主要指标二氧化氮排放量的全球分布

马克·莱文森（ Marc Levinson）将芭比娃娃（Barbie）模糊的身份看作理解当今全球化的一个载体。芭比看起来一定是属于美国的，但她的塑料身体由中国大陆工厂代工，所使用的材料来自台湾地区，头发来自日本，模具来自美国和欧洲（图9）。虽然全球化并不是一个新鲜事物，但20世纪晚期形成的这种全球供应链在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是闻所未闻的。在地理大发现时代，高昂的运输成本起到了贸易壁垒的作用，而今随着航运和通讯成本的巨幅降低，国际贸易不再以基本的原材料或制成品为主导，低库存的及时生产（just-in-time）成为可能。如今停留在各大港口的集装箱中只有不到1/3装载着完成的消费品，其余的大多数都是全球供应链中的环节与中间产品。过长的生产链条和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的分散布局，使各部分的生产者和终端消费者都对商品的生产一无所知。

中国深圳的芭比娃娃代工工厂

与此同时，尽管制造业不断向高利润、低成本地区转移，但财富的分配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萨斯基亚·萨森注意到，“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全部国外直接投资（FDI）股份中的75%和服务业中的84%都在发达国家”。所以对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这样的世界体系论者而言，全球化从来没有改变什么。实际上，全球化不过是一个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式的新版本，一个资本主义与生俱来的趋向，一个其自身的稳定性建立在向“外部”溢出的系统，它并不意味着新的世界秩序的产生。

苹果公司全球供应商全球分布

“Dukkha Tower”这个项目试图通过对苹果产品全球产业链（图10）的地理重置去阐述当今全球化资本活动在地理学景观中隐藏的矛盾与张力。叙事经由一份虚构的目击证词（图11）引出，这份证词是一位在纽约帝国大厦底层的苹果店工作的保安在警察局的备案。这位保安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幻听折磨之后发现了在帝国大厦内部隐藏的另一个世界，“Dukkha Tower”（图12~图15）便是根据他的目击记录绘制出的剖面图。

保安的目击证词

“Dukkha Tower”图纸（左图） “Dukkha Tower”图纸局部（右图）

“Dukkha Tower”图纸局部

“Dukkha Tower”图纸局部

这张剖面图的表达（手绘、纸张折痕、文件形式）都在说服观者去接受一个重构世界的真实性，但塔内按佛教四谛（苦、集、灭、道）逻辑组织的内容却具备虚构的特质，这种虚构恰恰是对现实世界中“真实”的反讽。它直观地将现实世界中互相分离的生产环节（塔内的东莞）和消费环节（塔底的苹果店）并置在一起。这种并置便是对高度一体化的世界经济中隐含的暴力的揭示和诘问。这种暴力便是第三世界城市化进程中隐藏在背后的强大推动力，它所侵蚀的世界是资本主义链条中重要但隐秘的其余内容，是被帝国边界限定和教化的异托邦，是苹果透明玻璃幕墙中时隐时现的东方幽灵。

东莞的项目所关注的全球产业链布局之所以能够实现，很大的因素在于集装箱航运的疾速发展。当货车司机马尔科姆·麦克莱恩（Malcom McLean）在1956年把第一批集装箱装上“理想X号（Ideal X）”时，他绝对不会预料到仅仅半个世纪过后的世界（当然也包括城市与建筑）会因此被彻底改变。在集装箱还没有进入国际运输的1961年，单单海运成本就占到了美国出口总值的12%和进口总值的10%。而当时的平均进口关税只有7%，物料的运输成本比政府的贸易壁垒还要高。而当集装箱运输变成联合运输时，集装箱在轮船、卡车和火车之间的无缝转移就能够让商品处在不间断的运输中，从亚洲的工厂直接进入北美或欧洲零售商的库房。这就使得商品运输的总成本变得微乎其微。除了成本，时间的精确性也是重要的考量。如果没有集装箱运输，货物在码头依然需要逐件处理，码头上的延误以及货物在不同交通工具之间的混乱交接，使得制造商倾向于就近选择供应商，以确保生产线不会因为物料的短缺而停止运转。然而，与现代通讯技术（图16）相结合的集装箱运输大大地降低了这种风险。在漫长的越南战争期间，美军在后勤供给上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使这种革命性的运输方法的优点和价值得到了验证和军方的认可。与此同时，港口及其他交通设施的升级也开启了私人企业在大型基础设施项目上与承包政府及军队合作的序幕。 然而，看似简单的两点间的运输，在不平衡的地区贸易间的运作实际上十分复杂，其背后的逻辑依然是经济性的。集装箱空箱率在航运业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由于贸易间的不平衡，货轮在两地间的运输不可能保证都是满载，但无论是否空箱，承运人承担的固定成本几乎相同，人员工资、设备折旧、融资成本、管理、保险等占运行成本的大部分。也就是说，空箱运输的成本抬升了单位货物的成本，而没有人会愿意承担这部分费用。2009年9月，经济危机中的世界借由马来西亚柔佛州的海岸线上绵延数百公里的弃船现象（图17）展露无遗，而这种现象就是以上经济逻辑在极端情况下的物理呈现。中美间巨大的贸易逆差或许是这个逻辑最好的注脚：2008年，平均每100个从中国到美国的满载集装箱，有60个空箱返回。（图18）

marinetraffic.com提供的全球航运船只信息追踪服务

马来西亚柔佛州的海岸线上绵延数百公里的弃船

全球集装箱短缺和盈余图解，红色代表短缺，绿色代表盈余，圆圈直径代表数量

针对以上问题的观察和研究是笔者第三个动画项目“Empty Express”（图19~图21）的基础。在叙事上，作为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这个项目需要起到衔接前两个项目的作用。笔者构想了一个关于船的寓言，船在影片中是一个全球化的载体，一个具有讽刺性的经济解决方案模板：在“Beijing Blue”中出现的空气公司“Empty”在“Empty Express”中和制造业公司合作，创造了一种新型企业形式。这艘船是一个漂流在公海（high sea）上的代工工厂，这意味着它作为公司主体，不需要受到主权国家的监管，不需要在固定的土地上拥有物业，不必缴纳税费和承担人员的劳动保障。它在中国装载劳动力和部件之后驶向美国，利用航行的时间装配产品，使劳动时间和运输时间叠加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在回程时则运载新鲜空气返回中国。这个经济逻辑下的产物在动画脚本中是这样被论述的： “他们说我父亲构想的并不简简单单是一条船，而是一个造福人类的移动经济特区。这样不仅可以用几乎零成本的方式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同时也为中国找到一条解决空气问题的可行道路……很显然，成千上万的人受益于我父亲的构想，EMPTY的出现被当作全球化胜利的标志，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为EMPTY重新出了一本书，再次坚信了世界必将从民主的终结走向凯恩斯式的全球化的终结，EMPTY不仅让千家万户呼吸上了新鲜的空气，还压缩了制造业成本，创造了就业机会，拉动以造船业、基础设施、水利工程为代表的上百个主要支柱行业的发展，完成了中国在房地产之后最重要的产业升级。”

“Empty Express”场景

这个项目描述了一个在全球化背景下不能自我供给并依靠巨型基础设施进行生存权交易的生态。这个生态即是对异化的现实和极端现代主义信仰的投射。它自身提供了一种与历史决裂的、简单明确的社会图景。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国家的视角》中把20世纪乌托邦式的大型社会工程带来的灾难归因于社会精英阶级宗教般的极端现代主义信仰。这一信念随着工业革命以来的科学技术成就逐渐成为官僚知识分子（包括建筑师）的典型意识形态。其合法性来自对于科学技术合法性的无条件信任，对于将科技进步应用于人类活动各领域坚定而固执的乐观。斯科特坚信大规模的资本主义是均值化、一致化、简单化的推动者。自由市场通过价格机制将质的差异简化为量的差异，如同集装箱革命一般推动着标准化进程在包括城市空间内的各种维度的展开。换句话说，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就是推动城市同质化最强有力的力量。

今天的全球城市或许不同于人类千百年来的任何历史时期，它不再是一件件凝聚工匠们毕生心血的杰作的累加，而是整个全球化生产消费体系的载体，通讯网络和资本流动的体现，全球化基础设施加上人类对自身历史幻想式再现的产物。它的背后是基于效率的资本逻辑、近50年间新自由主义的政治转向和私有化浪潮。这一切并非与建筑领域绝缘，反而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塔夫里（Mafredo Tafuri）将建筑发展追溯到启蒙运动以来与资本主义现代化之间的相互关系。他认为现代建筑的进程不能独立于资本主义经济基础来理解，因为“它所有的发展都是在这些限定因素（parameters）中发生的。”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问一个问题：今天的建筑学是否仍然具备足够的智识和工具去理解和介入变化中的世界？ 在笔者看来，建筑学科的发展或多或少取决于我们相信建筑或者空间有其自身的力量或某种形式的使命，而不仅仅是一种情趣或者服务业。对于基础设施的关注代表着一种学科内部对学科理论及工具有效性的检验和质疑，类似的质疑是一种建设性的拓展，它不断推进和重塑着学科的边界，巩固着其自身的能动性和价值。全球基础设施创造了一个由港口、机场、高速公路、交通工具、物流库房、计算机网络共同组成的“看不见的城市”，而这个“看不见的城市”正是建筑师所熟悉的“看得见的城市”的机制和成因，而我们对它知之甚少。这也是为什么凯勒·伊斯特林是一个比利维坦（Leviathan）更加狂野的巨兽，并在《行动就是形式》中强调“必须要离开建筑才能带着一群更强有力的观众回到建筑”。 【图片来源：图1来源：www.hannaharendtcenter.org；图2来源：tepodstepnereklamy.blox.pl；图5来源：mybroadband.co.za；图7来源：electrical-engineering-portal.com；图8来源：www.phisicalpsience.com；图9摄影：戴琼；图10来源：www.apple.com；图16来源：www. marinetraffic.com; 图17来源：www.alternet.org；图18来源：www.nytimes.com。其余图片均由作者提供。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完整深度阅读请参看《时代建筑》2016年第2期 基础设施建筑学：建筑学介入城市运作的策略， 王子耕《“A Beautiful Country”三部曲：全球化基础设施议题的再现与叙事》，未经允许，不得转载。】